讲述陈昱律师撰文孙晓云
重庆某制药公司(以下简称“某制药公司”)
浙江XX集团公司(以下简称“XX集团”)
定下赴台州的日期,接下来便是紧锣密鼓地调解前准备。有经验的律师都知道,调解的实质就是一种基于谈判的交易。那么调解前自然必须首先明确交易目的,无论谈判过程是一帆风顺、冗长沉闷还是急风骤雨,最终都是为促成交易做铺垫。在明确交易目的之后,则是对谈什么、怎么谈、谁去谈、多久能谈下来等谈判要素做深度解析和精心准备。
赴台州之前,我的脑海里不断地盘旋着一千零一问:某制药公司的真正目的是什么?继续履行合同还是解除合同?制药公司有继续履行全国大单的能力吗?如果想解除合同,我们要争取的条件是什么?我们手上有多少筹码可以说服XX集团,从而达成目的?XX集团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?它会作出什么样的让步?我们要组建什么样的团队参加调解?某制药公司要派出什么样的谈判成员?我们之间如何分工?在台州会遭遇什么样的对手?强势还是绵里藏针?对方担忧的是什么?我们要花多长时间达成调解协议?一次性解决问题,还是要做好持久战的心理准备?这些问题如沙盘推演般在我脑海里不断闪现。
某制药公司对此次调解高度重视,董事长亲自点名要我参加,赴台州团队组成是:我、某制药公司法务经理及销售总监三人,我和法务经理负责法律问题,销售总监清楚全部经过,负责商业问题,应该说团队搭建是合理的。此时,某制药公司并没有清楚告知我们底线,只是让我们先去了解情况,可以让步,但要尽量挽回损失。对方的软肋在于急于解除合同,与美国“小三”结合。于是我们商定,由我唱白脸,负责强势傲慢,表现出根本不急的态度,销售总监和法务经理唱红脸,负责主动谈实际条件,打探信息。
一行三人奔赴台州市某区法院时已是年1月初,天气十分阴冷,马上就要过年了。第二天上午十点钟,我们来到法院,走进会议室后,法官客气地打过招呼,随即提起话机娴熟地拨通电话,“那个,原告方的律师啊,对方已经到了”。我敏锐地观察到,法官竟然没有查电话簿和手机记录(法官同志须谨慎啊)!从这个细节可见,法官对XX集团代理人的号码相当熟悉,这正好符合我们最初的判断:可能会有“地方保护主义”。按照我们既定的策略,调解最终形成了极力诉苦、投石问路、你来我往、步步逼近、确定方案五部曲。
第一步:法官面前极力诉苦
留意到法官打电话的细节后,我打定主意,严守三点:
一是极力诉苦。待法官打完电话,我们便开始委屈地诉苦,“法官,这个事情显然他们不对,我们前前后后投入那么多,他说解除就解除不讲诚信,对我们没有任何愧疚反而倒打一耙。我们在七个片区已经形成了很好的市场,而他们呢?除了一味指责,没提供任何帮助。违约从何说起?”
二是提出本案应该中止审理。诉苦完,我话锋一转,提出我们已经在重庆法院立案,要求中止审理。实际上,这也是在给台州法官施加压力,传递我们的信心;法官立马说,“不急不急,你们先谈谈再说”。
三是不向法官透露任何方案。目的是以免法官探听信息后,传递给XX集团。事实上,进入法官办公室之前,我就特意叮嘱销售总监,不要谈任何方案,我们只要求对方继续履行合同。(特别提醒新入行律师,参与调解时,对待法官的态度虽不能强势,但须软中带硬,尤其要避免通过法官传递不想透露的信息)
第二步:哎呦主任投石问路
大概半小时后,正当我暗自思忖对方会来一些什么人时,一行八人声势浩大地走进法官办公室,气势上感觉人多势众。于是,长条桌的一头坐着法官,两侧分别坐着我方三人和对方八人,千里走单骑的台州谈判正式拉开。
法官把今天的目的做了简单介绍,话音刚落,对方一位自称办公室主任姓陈的女士,操一口浙江腔调的普通话,噼里啪啦率先“开炮”,“我先来说呀,哎哟,这个事情我们认为你们肯定是违约了。我们销售报表一看,哎哟,连续这么好几个月,同比增长幅度都下降。法官,这造成我们多大损失呀,所以要求他们赔偿损失”,她接着提出一个条件,“不过呢,如果你们同意解除合同,那我们这个损失可以考虑减少一点。”(请注意:对方在试探我方态度)
看到对方气势汹汹的样子,我立刻意识到这是对方在试探,否则不会律师还没发言,办公室主任就跳出来指责我们。诸葛亮当年江东舌战群儒,首先打掉东吴首席谋士张昭威风的经典片段顿时在脑海中出现——我方如不立马打压这种嚣张气焰,就将陷入开局不利的被动之中。于是我刷地站起来回应,“第一,请你不要在这指手画脚说什么损失、赔偿,既然是调解,请不要一上来就指责对方;第二,你们自己扪心自问到底有没有损失;第三,我方对药品销售的付出和成效,我们手上是有证据的,今天暂且不谈。现在要告诉你的是,我们要求你们继续履行合同。我们今天是带着诚意专程从重庆过来调解,你这种态度毫无诚意,我们只有法庭上见!”
对方继续嚣张地反驳,“哎呦,我们怕什么,法庭上见呀。反正在我们台州法院审,没所谓呀。”
我道,“首先问问,陈主任,你是不是学法律的?”
她说,“哎呦,你不管我是不是学法律的”。
我说,“陈主任连在哪里审都没搞清楚,还说什么有所谓没所谓?!”接下来,我把合同履行之诉已经在重庆法院受理,台州法院应当中止审理简单说了一遍,然后直接建议让对方律师发言。(请注意:谈判技巧之一就是在针锋相对否定对方的观点后,要求另外的对手发言,直接打击对方的气势)
第三步:你来我往剑拔弩张
经过刚才的针锋相对、互不相让之后,局面陷入尴尬,XX集团的律师这时才出面缓和局势,法官也说既然是调解,让双方不要激动,争取一揽子解决问题。然而在具体条件上,对方不愿先开价,我们则固守赴台州之前商量的方案,不谈条件,坚持对方履行合同。(请牢记:谈判中不轻易开价,谁主动,谁就被动)
胶着的状态持续好一阵,XX集团的副总终于按耐不住说,“这样,我们不要你们赔偿损失了,我们各自都不主张违约怎么样?”我当即否定,“那对我方有何意义?我们又何必千里迢迢跑来调解?既然你们没有诚意,那么我们直接在重庆法院庭上见”,我生气地站起来说,“看来今天没什么好谈的了,你们本来就没有任何损失,现在谈来谈去让我们不赔偿损失,相当于瞎子戴眼镜——多此一举,是不是还要感谢你们?”当时氛围顿时剑拔弩张,显然不可能有好的结局。第一轮谈判到此结束,这一结果同我们此前预判的一样。
谈判结束后,我马上向某制药公司总部汇报,按照既定策略,为了展现我方的强势态度,当天下午就准备返回重庆。
第四步:步步逼近曙光在前
离开酒店去往机场前,法官又打来电话,让我们双方“再谈一下”。在电话里,我向法官表明了态度:要解除合同,XX集团必须给予某制药公司合理补偿。我希望通过法官向XX集团传递我方态度强势的信息。这时候,某制药公司总部的高层已决定并告知我们,由于自身实力有限,可以解除合同,但条件是尽量挽回前期损失并保留现有片区。得知解约条件后,我们心中有数了,但还是约定下午谈判时,先不提我们的条件,看看对方的态度。这样,下午我们又前往法官办公室,开始了新一轮的谈判。
下午谈判一开始,就感觉气氛缓和了许多。XX集团抛出“橄榄枝”,提出只要某制药公司同意解约,就退还保证金万,并支付万人民币额外补偿(请注意:对方又退了一大步)。从对方心急火燎的态度,我们判断上午谈判结束后,对方可能向XX集团高层做了汇报,答复是急欲甩开我们,与美国“小三”签约。既然对方已经漏底,我们更加坦然,商定不立马答应,由我继续扮演白脸角色。
我再次否定了对方提出的方案,“我们不接受你们所谓的额外补助。合同如果完全履行完毕,销售总额是6亿,我方公司的利润应该是三分之一,也就是2亿。与你们现在提出的万相差了不止倍,我们不接受这个条件”。我还是要求继续履行合同,并再次提出若调解不成,我方回重庆就要求开庭审理。
对方表示需要商量一下。在请示汇报后,对方的副总主动上前,请求和我方销售总监单独谈。显然,对方发现我很强势,难以轻易同意他们提出的条件,想要避开我。我回复说,“单独谈可以,但提醒诸位,此案特别授权代理是我,而非销售总监。只有我才有权利来进行谈判、撤诉、和解,销售总监的意见仅作参考。你们先谈吧”。
第五步:确定方案拨云见日
我们商定让销售总监见机行事,打探能否争取到7个区的代理权,于是销售总监“一脸难色”地到XX集团一边。XX集团的副总跟我方销售总监站在一边耳语沟通,大意如下——
对方:“你们的实力自己清楚,根本不可能履行这个合同”;
我方:“我们毕竟开发了7个区啊”;
对方:“只要你们同意解除,这7个片区我们交给你们继续代理如何?”
我方:“我做不了主,陈律师是特别授权代理”;
对方:“只要你同意,我去跟陈律师说”。
XX集团的副总这次过来与我交涉,态度十分客气,于是我们初步确定方案:双方解除全国代理合同,返还万保证金,但重庆、四川、广西、湖南等7个区的销售代理仍然由我方继续代理,待双方高层确认回复后,商定细节。至此,台州之行终于拨云见日。
后续
谈判达成的方案合理可行,且公司得到实惠,受到某制药公司高层认可后,接下来就是相关事宜的逐步落实,包括起草原有全国总代理合同的解除协议、新的代理合同等法律文件,并进行逐条审查等。经重庆、台州多次往返协商,最终在是年春节到来之前,年2月24日,双方签署了原《产品代理经销协议》解除协议书、《代理经销协议书》、《善后事宜补充协议》等一揽子文件。一切终于尘埃落定。
—END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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